李白诗歌中的自相矛盾
文学作品天生就具备修辞性,“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言辞的展现往往既是对事实的某种揭示也是某种遮蔽。诗人一旦开始书写,就处于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建构过程中,所建构的不仅是文本,也是自己所希冀的表述结果。在这里,个人记忆可能会出现选择性的遗忘和重构,历史事实会被加以有意无意的修正,留下的是诗人最满意的一种叙述方式,在李白的诗歌中就存在类似情况。
李白一生主要有两次涉入政治,前一次是进入玄宗朝廷,后一次是参加永王李璘的军队。玄宗更多的是将李白视为文学侍从之臣,李白在长安的经历也并非很愉快,这点他在诗中曾反复表达过:“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仿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未作仲宣诗,先流贾生涕。”(《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离开长安时,李白恋恋不舍,并将自己比作鹦鹉,其《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一诗云:“落羽辞金殿,孤鸣咤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颇有几分辛酸的意味。但后来他追忆中的长安生活却无比美好:“汉家天子驰驷马,赤军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着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流夜郎赠辛判官》)从这些诗作可以看出,李白的长安经历与长安记忆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反差。或者说他是根据诗歌表达的需要,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有意取舍。
参加永王李璘幕府恐怕是李白一生最为后人非议之处,但当时的李白却极为快意,试看他的《永王东巡歌》:“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苏轼《念奴娇》中写到周瑜“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恐怕也不过如此。而李璘兵败后,李白获罪流放夜郎,最终途中遇赦,这时他又说自己是因为受到胁迫而极不情愿地参加了永王军队:“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为宋中丞自荐表》)“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流夜郎忆旧书怀赠韦良宰》)两相对照,前后所言简直像是出于二人之口。其实对于李白而言,当时追随李璘出征意气风发是真,事后悔过遮掩以为情非自愿也是真,只不过是时移世易,个人心态发生改变而已。后人出于对李白的同情和敬仰,也愿意接受他的自我辩解,例如苏轼《李太白碑阴记》中就说“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其实未必符合历史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