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评专访:李成忧美中走向结盟冷战

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李成接受中评社专访谈中美关系 中评资料相

  中评社华盛顿5月20日电(记者 余东晖)拜登执政已经一百多天,美中两国的战略竞争态势依然没有缓解。美国知名华裔学者李成担心,两个大国“行动与反行动”的趋势若持续下去,美中可能各自走向“结盟冷战”,世界将分裂为两套体系、两个集团,那将是很可怕的。他呼吁双方停止互黑和对骂,少聚焦不同,多发现共同,寻求合作之道。

  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李成日前接受中评社记者的独家专访,谈对美中关系的看法。即便在特朗普时代也不对美中关系表示悲观的李成,看到拜登执政以来美中关系的走势,承认两国关系的现状和前景令人不敢表示乐观。

  李成承认,拜登胜选之初,虽然他断言美中关系回到2016年前是不可能的,但多少还是抱有某种程度的期望。一百多天过去了,李成指出,白宫的对华政策仍处在评估和调整之中。一方面有一些积极的调整,微妙的变化。但主要由于美国的国内政治环境和拜登总统政治资源的不足,对华强硬手法并未改变。尤其是在阿拉斯加会谈以后,美方对中国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而中方也不做任何让步。

  李成肯定拜登执政以来,美中关系在有些方面已有某种程度的改善,比如拜登不再用“中国病毒”等侮辱性语言;明确反对种族歧视;对中国留学生的签证政策有所松动;双方已就气候变化展开对话等。但是李成也注意到,由于拜登政府强调同盟关系和价值观,中国有不少人认为,拜登比特朗普更糟糕、更难对付。

李成最新出版的《上海中产》

  李成指出,现在大家都是依据自己的感觉来看问题,很容易陷入“零和思维”。“尽管一方未必真想置对方于死地,但在对方看来,你的做法就会导致另一方认为你就是想打压我,甚至想置我于危难。这就是我们现在经历的困境”。在此驱动下,双方表现出“行动与反行动”的负面螺旋,两国民众之间的相互观感也就越来越差。他尤其对美国国会正在酝酿的“战略竞争法”可能令两国加速滑向“结盟冷战”深感担忧。

  在双方互相仇视的状态下,有些地缘安全问题变得更加危险,比如现在外界普遍担心美中可能在台湾海峡爆发战争。对此,李成认为,美中两国不会轻易为台湾问题而开战,因为在人工智能时代,战争如何升级,没人知道。这种战争会是相互摧毁的,不会有赢家,非常可怕。李成认为,当前双方在台湾问题上最重要的是防止擦枪走火,避免升级为军事冲突。

  要改变当前美中关系的负面螺旋趋势,李成假设,除非出现比新冠疫情更大的灾难,或者出现非常感人的体现民间友善的重大事件,两国打交道的轨迹才可能改变,但从目前看这些状况不太可能出现。因而他认为,当前只能靠双方加强对话,管控分歧。

  李成指出,在此过程中,当两国之前已有的对话机制难起作用时,两国最高领导人的纽带关系,对于制止两国关系急剧滑坡,防止擦枪走火的意外事件升级为冲突,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说:“在关键时刻最高层领导人的准确判断,和理性果断的决策,就显得越来越重要。”

  除了加强对话,管控分歧,李成特别强调要守住两国关系的底线和基础,亦即两国的文化和教育交流。多年来一直为促进中美人文交往著书评论的李成说:“中美关系能走到今天,实际上由于文化和教育交流的广泛和深入,帮助两国避免走向灾难。所以这个钩是不能脱的,如果这个钩断了,那一切都不存在了。”

  出生于上海的李成最新出版了倾注他十年心血的新书《上海中产》,初衷之一也是为了说明,中国中产阶级的崛起,使得两国人文交流有巨大需求,这也是两国关系稳定的基础。他说,两国中产阶级的相互观感近年来已经发生变化,但双方应当明白,“美国乱了,或者中国乱了,对对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李成表示,美国应当正视中国出现庞大的中产阶级;上海中产阶级表现出的正是多元、复杂、矛盾的结合体。正确认识中国的中产阶级,才能正确认识中国崛起的复杂性、变化性、多元性,而不是简单地妖魔化中国。

  展望未来,李成表示,中美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将会处在非常不明确的,很有可能不断出现矛盾和冲突的局面。在此过程中,美中双方各自的优势和短处都会显现出来,会造成许多不确定性。他说:“我们不是要比双方的不同,而是要比双方的相同之处,在相同之处当中找到合作的可能性。否则根本就没有希望了,但是很遗憾,现在我们正在强调不同。”所以,不要期待两国关系在短期内会有明显缓和。

  以下是中评社记者专访李成的全文:

  中评社记者:您如何评价拜登执政一百多天来处理美中关系的手法和表现?

  李成:拜登上任一百多天来的优先议程是控制新冠疫情和恢复经济,从目前看都取得了一定的进展。问题在于,美国内政现在是非常撕裂的,有党派的争锋相对、有种族矛盾的难以调和等,很多拜登政府想推动的措施在国会都很难获得通过,要想在美国推动像中国那么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国际关系领域,美国加强同盟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美国两党尽管有巨大分歧,但在视中国为国际关系中最大的地缘政治战略挑战这点上,两党是一致的。虽然他们未必都视中国为敌人,但任何一个白宫主人都必须积极应对这一挑战,这并不奇怪。

  然而在应对来自中国挑战的过程中,如果加强同盟关系变成要大家站队,最后变成类似冷战时期的两个阵营,哪怕未必完全是有意的,哪怕最终不一定做得到,这种趋势是非常令人担忧的。

  白宫的对华政策仍处在评估和调整之中。一方面有一些积极的调整,微妙的变化,但同时对华强硬手法并未改变,包括特朗普时代的一些对华打压政策尚未改变。尤其是在阿拉斯加会议以后,美方对中国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而中方也不做任何让步。

  尽管拜登说了三个C,把合作(cooperation)带回来了,但是现在更强调竞争(competition),甚至加剧对抗(confrontation),就有可能导致像冷战一样的冲突。这里既有有意的成份,也有无意的成份,但我觉得有很多东西可能是在做的过程当中导致冲突。这有美国国内的政治原因,包括拜登在大选中没有大赢,受到很多限制,但是美国现在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家。本世纪和上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战略家,一个是基辛格,另一个是已故的布热津斯基,他们在近些年来都对美中两个大国走向冲突表达了深切的担忧。他们的观点至今仍发人深思。

  中评社记者:您先前说过,中方一些人在拜登获胜之初曾有某些乐观情绪,但现在意识到两国关系改善的机会之窗收窄。您觉得这一百多天来,中美关系到底有没有好转?有没有出乎您意料的地方?

  李成:在拜登当选后,我曾在美国的《外交》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说的是北京对拜登当选有期望,但也有疑虑。我当时的结论是,要完全改变中美关系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抱有某种希望。

  这个关系目前某种程度上有些已经在改善当中,比如首先,拜登政府不再用“中国病毒”、“武汉病毒”等侮辱性的语言;其次,明确反对种族偏见、种族歧视;第三,“教育脱钩”有所改善,对中国留学生的签证政策有所松动。此外,两国在应对气候方面已经开始对话,包括克里去中国访问等。

  在特朗普政府的后期,鹰派团队掌控对华政策,他们的手法被中方认为就是要置中国于死地,要像当年搞垮苏联那样搞垮中国。当时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是全面脱钩,不管是否可能真的实现,对美国造成多大损害,脱钩已经在进行中。第二是推翻中国共产党,比如打算推出对共产党员及其家属的禁令,这涉及近3亿人口。第三是在台湾问题上动作频频, 尤其是2020年台北法令的通过。这三方面推行下去,中美关系根本就没有回旋余地,完全是零和游戏了。

  而拜登多次说过,“中国不是美国的敌人,而是竞争者”,他看中国与看俄罗斯是不一样的,他认为是俄罗斯而不是中国影响美国的选举。这些都是与特朗普政府不同的。但是由于拜登政府强调同盟关系,强调价值观,尽管他在美国国内也是这么强调的,但还是给中国带来更大的压力。所以中国一些学者和官员认为,拜登比特朗普更糟糕、更难对付。我个人不同意这种看法,但问题是,现在大家都是依据自己的感觉(perception)来看问题。尽管一方未必真想置对方于死地,但在对方看来,你的做法就会导致另一方认为你就是想打压我,甚至想置我于危难。这就是我们现在经历的困境。

  中评社记者:最近我看到一个全球民调,看世界各国民众在拜登上台后对美国的观感,中国民众对美国的观感在拜登上台后反而下降了17个百分点,降幅最大,您觉得奇怪吗?

  李成:这个要看民调是怎么做的。这种民调谁都可以做,现在有许多民调的专业性不足。其次,民调是跟着事件走的。现在中国民众看到电视里天天在说拜登政府又对华采取什么行动了,自然感觉不会好。再加上阿拉斯加会议的交锋,中国人对美国的印象能好吗?

  民调并非一成不变,问什么问题、怎么问,结果都不一样。因此不必过份在意一次民调的结果。我感觉,中国的研究机构和领导层对此还是比较清醒的,他们获得的信息较多,包括中国领导层与美国的智库一直在进行对话。我相信他们是清醒的,当然也表现出强硬。这个过程比较复杂,到底是战略性的,还是战术性的,需要观察。

  不过,双方互相之间有很多误解,相互的观感越来越糟糕,确实是这样,问题是,这种趋势能扭转吗?我认为是可以的,但需要时间,需要很多互动。

  中评社记者:最近您在研讨会中对美中关系感到不是那么乐观,尤其是您提到两国之间“行动与反行动”相互作用的趋势,导致两国关系的负面螺旋,更令人担忧。您刚才说这种趋势并非不可扭转,但要扭转这种负面趋势,您觉得当务之急是什么?

  李成:这种趋势是可以改变,但如何改变谁都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世界出现一个比新冠疫情更大的灾难,两国关系会不会改变?美军太平洋舰队2-3年前曾经有一个报告,认为其面临的最大威胁并非某个国家,而是气候变化。另外,还有核扩散等,都可能造成一场更大的灾难,那么这个时候两国能不能携手合作应对?还有一个假设,就是出现一个非常感人体现民间友善的重大事件,改变人们的观念,改变两国打交道的轨迹,但这个假设在现在的氛围和形势下非常难实现。

  如果这两者都没有的话,怎么办?首要的就是双方的对话和管控分歧,包括军事沟通非常需要,最高领导人之间的沟通同样的重要。拜登是美国在任总统当中相对而言最了解中国的,拜登4次访问过中国,与习近平主席见过11次。包括春节前夕两位领导人电话交谈两个小时,谈得很好。最高领导人的这种纽带关系非常重要,能在关键时刻将危险形势拉回来。

  另外,现在传闻的两国大使的候选人,都能直接向各自的最高领导人汇报,这也很重要。尤其是当国务卿布林肯说出新疆“种族灭绝”这种话后,中方对他已经失去信任和尊重,失去这条沟通渠道很可惜。这从阿拉斯加对话的激烈交锋能看得出来。所以,他们没有抓住机会、调整对华政策,这也是令我感到惊讶的地方。

  中评社记者:那么您说的加强对话和管控分歧的优先应该是哪些呢?

  李成:双方在气候变化方面的对话与合作其实已经在进行了,但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除非发生灾难性的气候变化事件。

  经贸关系虽然还可以称为两国关系的“压舱石”,但已经不是“驱动器”了。尤其是去年初达成的第一阶段经贸协议,随着新冠疫情暴发,特朗普“甩锅”中国,指望靠第一阶段协议来缓和两国关系已经没有希望了。而且美国国内的贫富分化和政治对立,也决定美中经贸合作给美国带来的好处不被看好,因而起不到改善两国关系的“驱动器”作用。

  那么“驱动器”是什么?首先是要恢复对话机制。其次是寻求在第三方议题上的合作,比如伊核、朝核,在缅甸和阿富汗的维和等,当然这也很难,尤其在当前零和竞争心态之下。第三就是文化、教育交流必须维持。中美关系能走到今天,实际上由于文化和教育交流的广泛和深入,帮助两国避免走向灾难。所以这个钩是不能脱的,如果这个钩断了,那一切都不存在了。

  中评社记者:所以这也是您最近出版新书《中产上海》的初衷之一?

  李成:是的。我写这本书花了十年时间。一开始是想更多地讲,我们必须了解中国的复杂性和变化性,而上海是中国复杂性和变化性的一个缩影。上海是多元、复杂、矛盾的各种现象的结合体,而许多美国人现在一说中国就是“中共”,根本没有看到中国的复杂与变化。

  现在美国人对于中国的焦虑感就是因为中国变得强大了,而且强调中国与美国的不同。这与20年前是不同的。那时美国人认为如果中国失败了,乱了,对美国没好处,所以必须对华接触。同样,美国失败了对中国也没有好处。这两年中国面临的压力和阻力,也与美国出现的问题有关。所以双方实际是有许多共同地带的,包括中产阶级,美国应当正视,中国正在出现庞大的中产阶级,不正视就容易妖魔化对方。
  
  中评社记者:因此中美关系应当守住的底线和基础应当是文化教育和人文交流,也正是因为中国有不断壮大的中产阶级,才会有大量文化、教育和人文交流的需求,对吧?

  李成:是啊。实际上三、四年前,两国中产阶级的相互观感跟现在是很不一样的。但是过去两年,中国留学生被当作“间谍”,不断称呼“中国病毒”,想禁止中国人来访,都是些侮辱性的东西,中国人怎么可能对美国有好感?反美情绪怎能不强?

  中评社记者:在这种双方互相仇视的状态下,有没有很危险的问题需要双方高度警惕,比如说像台湾问题,今后一段时间会出事吗?现在大家都担心美中会在台海爆发战争。

  李成:台湾问题很重要,我不认为美中两国会轻易为台湾问题而开战。现在很多人在谈论台海战争怎么打,多数是无稽之谈。现代战争怎么打?其实谁都不知道,人工智能时代之下,战争会怎么演变,如何升级,谁都不知道。这种战争不会有赢家,而是相互摧毁性的,是非常可怕的。

  我相信两国领导人和两国军方对此是了解的,也深知擦枪走火导致冲突升级的不归路的危险性,因而必须管控擦枪走火的风险。

  目前中美两国经济都不错,不太可能有担心领导人制造惊奇的可能性,包括去年人们担心特朗普制造“十月惊奇”,我就觉得不可能,因为他受到的制约很多。但是擦枪走火的偶然事件,迅速升级为冲突,是需要高度警惕的。

  两国军方是有热线,但是你打了要是对方不接怎么办?两国最高领导人还是应当在这里起到作用。两国的沟通机制也可以恢复,但需要双方互相表现出尊重,而不是互相责怪和对骂。

  中评社记者:我们看到最近拜登政府的高官似乎在对华政策的表态稍微有所收敛,但国会正在酝酿的全面战略竞争法案却令人担忧,如果通过了,对美中关系会产生什么影响?

  李成:通过的可能很大,会继续对中国更强硬,但问题是,法案中授权的那点钱够吗?但在法律上对拜登政府改善与中国的关系会形成更大的约束。而且是全方位的约束。所以这个问题实际上是解决不了的,这是因为拜登在大选中只是微弱多数胜出,没有那么强的政治资源去行使他认为理性的、对美国有利的对华政策。

  中评社记者:似乎是不乐观,您如何展望今后一段时期的中美关系?

  李成:中美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将会处在非常不明确的,很有可能不断出现矛盾和冲突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面,民间交往的保持,在关键时刻最高层领导人的准确判断,和理性果断的决策,就显得越来越重要。

  这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美中双方各自的优势和短处都会显现出来,会造成许多不确定性。我们不是要比双方的不同,而是要比双方的相同之处,在相同之处当中找到合作的可能性。否则根本就没有希望了,但是很遗憾,现在我们正在强调不同。

  美国乱了,或者中国乱了,对对方都是没有好处的。如果世界真的形成两个集团、两套体系,不管在经贸上、金融上、货币上,还是在科技上、意识形态上、军事上,那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事实上,现在正朝那个方向走,包括在华为问题上,这牵扯到两国核心科技领域的竞争,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所以不要期待两国关系在短期内会有明显缓和。

  此专访为中评社2021年《拜登时代的中美关系》系列专访之一,更多精彩内容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