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评论坛:拜登对华政策与两岸关系

论坛现场

  中评社香港2月28日电/孙文学校与中评智库不久前在台北举办论坛,邀请淡江大学中国大陆研究所荣誉教授暨亚太和平研究基金会首席顾问赵春山、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暨国民党大陆事务部主任左正东、淡江大学国际事务与战略所副教授暨中华战略暨兵棋研究协会理事长黄介正、中华战略学会研究员张竞与会。与会者围绕美国新任总统拜登上台后美国对华政策及对两岸关系的影响,各自发表看法,进行互动交流。论坛整理稿全文发表在中评智库基金会主办的《中国评论》月刊2月号,标题为《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及对两岸关系的影响》。文章全文如下:

  张亚中:开场白

  欢迎大家出席由孙文学校主办、中评智库基金会协办的思想者论坛。这次的题目是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及对两岸关系的影响。这里的对华政策当然是指对中国大陆和台湾。座谈会大概分三个主题,一是拜登政府的世界观、中国观、策略及作为,这一部分讨论的是宏观面的问题;二是拜登政府的两岸政策与作为,以及对两岸关系可能的影响,这是跟现在两岸比较有关系的。另外,如果方便的话,各位也可以提出一些对于两岸政府的建议。循往例,我们将分两个阶段讨论。第一阶段讨论拜登政府的世界观、中国观,跟他的策略,跟他的作为,整个比较宏观面。第二阶段讨论拜登政府的两岸政策作为以及对两岸关系的影响。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大家再补充一些其他看法。

  今天出席座谈会的都是台湾方面的专家。赵春山先生,是两岸的重量级学者,由于目前担任亚太和平研究基金会的首席顾问,因而对目前民进党的政策也非常瞭解;左正东先生是台湾大学政治学系的著名教授,对美国政策很瞭解,在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负责中国大陆事务,对国民党而言,他的发言也有一定的代表性。黄介正兄更不用讲,他长期关注这个问题,不只是对美,两岸方面的实务及研究,在台湾都是首屈一指。张竞兄的学养也是一流,特别是军事方面的研究在台湾是数一数二的。

  我们先请赵春山先生发言。第一轮大概每人10分钟,第二轮可以稍微长一点。我们尽量在两个小时之内结束。

赵春山

  赵春山:多边主义、联盟体系和民主价值  构成拜登世界观

  大家好,主持人亚中兄,还有在座的各位好友。拜登的世界观这一部分我想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了。他曾发表过文章,接受过《纽约时报》的访问,加上他周围的一些智囊的谈话,我把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加上我个人的解读。拜登的世界观可以归纳出三个核心部分。

  第一个部分,拜登是主张多边主义的。我引用他自己的话来讲,美国在世界的角色及利益是奠基于二战后确立的整个国际体系。

  第二,拜登强调联盟体系的重要。他认为美国应该结合盟国的力量来共同抵抗一个跨国的挑战。换言之,特朗普强调“美国优先”的原则,拜登则认为特朗普的“在商言商”实际上腐蚀了美国跟盟友之间的传统关系。所以拜登认为,美国要做的事是赶快修复与盟国的关系,恢复美国在盟国中,尤其是在国际组织中的领导地位。从这个角度来看,拜登强调的多边主义,实际上是美国在国际组织,也就是在多边舞台上应该扮演的角色。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摆脱过去的孤立主义,不管是国际联盟也好、联合国也好,其实美国当年都是联盟体系的一个创建者,当然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然而长久以来,不管是国际联盟还是联合国,在维持国际和平安全方面,发挥的功能并不大,所谓的国际体系并没有带来集体安全;可是它在促进国际合作方面,尤其非传统安全,曾发挥积极作用。对拜登来讲,他所谓的联盟体系,主要是强调跨大西洋合作,也就是美国与欧洲的关系。拜登把它放在优先于亚洲的地位上,这就是为什么拜登之前讲的首要敌人是俄罗斯。当然,经过这次选举还有其他的原因,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但总体上,拜登还是强调跨大西洋联盟,尤其最近欧洲发生一些事情,我想对他来讲更重要。所以我认为,拜登世界观的第二个核心部分是强调联盟体系。

  第三个核心部分大家都清楚,拜登一直强调民主制度和人权价值,所以他要组织所谓“民主国家联盟”。拜登和他的智囊在诠释民主制度和人权价值时,特别强调一点,就是如果赢得了价值观支撑,就可以为美国在世界范围内争取更广泛的支持,抵抗中国意识形态和治理模式的输出。这说明在拜登看来,跟中国的竞争不完全是利益之间的冲突,而是治理体系的竞赛。拜登一直认为——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发生最新的“国会”骚乱——特朗普上任这几年来,大大伤害了民主的价值,损害了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美国本应该是民主国家的一个灯塔,现在灯塔已经快倒下来了。不仅仅是拜登本人,民主党本来就特别强调价值观,如果跟共和党比较。总结来看,我想拜登的整个世界观基本上可以用三个核心来说明,也就是多边主义、联盟体系,以及所谓的民主价值。   这三个核心综合来看,其实就是一个全球化的概念,这也是拜登跟特朗普最大的不同。特朗普让人感觉是走“逆全球化”的路线。传统上西方国家解释全球化的时候,所谓的经济全球化强调资本主义、文化全球化强调西方的民主价值和人权、政治全球化强调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度。所以拜登主张全球化这个概念,跟特朗普是不太一样的。以后我们可以观察,拜登如何把上述世界观的三个核心部分,落实为美国的外交政策。

  中美竞争合作并存以竞争来定义合作

  拜登的中国观我也简单讲几点。第一点,拜登在奥巴马时期,就参与了美国对中的接触政策,所以他的顾问自然很多都是奥巴马时代的人。拜登担任副总统的时候曾参加中美经济战略对话,他当时讲过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他说:“中美关系原来是以合作来定义竞争,现在是以竞争来定义合作。”在拜登的眼中,中美关系的常态应该是竞争与合作并存,可以看成是“既联合又斗争”。但是拜登在选战期间,也必须跟着方向走,抢打“反中牌”,而且要跟特朗普比看谁更反中。受到美国当前民意的影响,我觉得拜登上任后对中国的政策,不会比特朗普“手软”。过去他蛮强调engagement(接触),现在没办法,会往containment(遏制)走。当然大陆方面,我看对拜登也没有存多少期待。

  不同于特朗普,拜登认为中国对美国的挑战不仅是经济,而是科技、军事、外交等各个领域。所以拜登不像特朗普那样专注于经贸战,他会适时调整优先次序,也就是以经贸为核心,但采取多重议题并进的方式,与中国进行谈判。另外,拜登把中国视为对手,而不是敌人,所以在竞争之外,当然还存在合作空间,像气候变迁、环保、防疫、反恐等非传统安全领域,这些都将是拜登试图与中国合作的地方,而这些过去都被特朗普政府忽略掉了。特朗普完全强调对抗,没有谈到合作。我们注意到,2020年4月,100多位美国前官员跟学者发表了一份声明,认为中国应该对新冠疫情负责,但又呼吁美国在抗疫方面跟中国合作。签署公开信的包括拜登的主要智囊,例如Rice(赖斯)、Blinken(布林肯)、Sullivan(苏利文)等,这些人士都将在拜登新政府扮演重要的角色。

  拜登对中国的战略还有一点与特朗普不同,就是拜登没有试图要改变中国。拜登是要让美国做好与中国竞争的准备,所以特别强调,把对中国的关注点,从改变中国转移到提升美国自身的竞争力。

  最后一点,无论拜登本人或其幕僚,对冷战的概念跟特朗普都不太一样。他们并不认同“新冷战”这种概念,而认为中国跟当年的苏联不一样,中国与美国现在有更密切的经济交流了,而且中国已经融入了国际体系;换言之,其他国家并不想在这两个集团中选边站。所以拜登提出,现在不是所谓的新冷战,而应该是逐个议题地与中国竞争,而不是像冷战时期一样进行全面对抗。

  拜登上任以后,我想中美关系可能会更具可预测性,也有趋缓的可能。这与决策者的风格有关,因为拜登基本上属于建制派,他的部分幕僚也是建制派,所以不像特朗普那样飘忽不定、很难预测。我就讲到这里。谢谢。

  张亚中:谢谢春公。下面请张竞。

张竞

  张竞:用“统战”框架来观察拜登

  校长、各位先进,今天我们谈论的是拜登政府的世界观跟中国观、策略及作为,所以不在于个人,而是在于他的团队。但是基于特朗普政府过去四年,尤其是“国家安全”的顾问之中,多项政务官员其实并没有任命,而且无论哪个层级,事实上的到任率大概只有1/3到一半。所以在这个情形之下,共和党世代之间的交替传承,以及人才的培养其实产生了严重的断层现象,将来共和党亡于特朗普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以预见,拜登接任之后,假如整个过程顺利,今年上半年应该会有大量的政务官员从智库或者产业界班师回朝。当然也不可能完全都是民主党籍,完全吃乾抹净,某些共和党籍的人士如果在路线上可以相互容忍配合的,我想拜登政府也会任用部分。假如要观察拜登政府整个的中国观或者策略会往哪儿走,我认为政务官员的任命非常重要。政务官员的任命之中,最主要看美国“国家安全”政策里头的三个层级,包含首长、处理紧急状况的副首长,以及处理长远决策的次卿Undersecretary、主次卿principal undersecretary,我认为这些人群会构成他真正的政策面。我们还需要关注他们相互之间的私交关系,以及出自于哪一个智库。

  我认为拜登会延续的政策有下列几项:第一个对于中国大陆的技术封杀,透过多边体制,针对中国大陆实施军工技术、武器输出,以及军民两用科技输出的封杀,我认为这个会持续进行。即便是在2020年7月6号,中国大陆签署了联合国《武器贸易条约》;相对地,特朗普在2019年美国步枪协会的年会之中退出了这个条约,对于美国的国际形象产生了不利影响,但是这个条约的约束力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显着。拜登会要按照这个思维,尽量联合《瓦森纳协议》以及相关的武器协定、军控协定,继续对中国大陆做相关的封杀。   第二个是亚太的军事部署。对于日本跟韩国的驻军,我认为在经费分担方面,拜登不会像特朗普政府时期那么强势,妥协的可能性也会高。但是韩国驻军陆续移往夏威夷、关岛甚至帛琉的趋势仍然会维持。而在特朗普任内的第二年开始中断的美韩系列性演习会重新开始,因为特朗普希望稳住金正恩,但美国的专业官僚一直希望恢复(演习),尤其是新加坡会谈之后,多方都有反弹,因此我认为美韩的系列演习会恢复。对欧洲的关系,拜登仍然会尽量运用美国可以掌控的体制,也就是北约,作为对欧运作的主轴。但是由于英国退出了欧盟,再考虑到德国、法国在欧盟的角色,所以他会尽量争取做好与德国、法国的关系,希望能够影响欧洲的共同对外政策。尤其是在拜登就任之前,中欧投资协定谈判完成,即使这个协定是属于经济性的条约,但是为了能够稳住欧洲,拜登与德国之间的互动会(与特朗普时期)有明显的改善。至于朝核问题,要看这个事情有没有再发生,但是对于伊朗核武问题他将会用积极正面的态度对待,而且会以沟通代替对抗,所以朝核问题及中东议题会再度摆上台面,但是我不认为他的立场会有任何的差别。

  第三点我认为要观察的,特朗普政府四年来大概退出了十几项国际机制,牵涉到军控、武器管制、全球暖化等方面。拜登要取舍,哪些要退群,哪些要重返,哪些要重新检讨,甚至以APEC为基础的CPTPP到底要怎么对待。虽然目前他表明不参加任何的经济体系,但是在未来的任期之中,在某一个时间点他势必要看实际的经济表现然后再做决定。

  基本上拜登的决策风格,就目前看他班子里头的人物,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主观的政治意志的意愿将会更尊重于客观的具体的现实条件,也就是说他不再是一个破浪人,而是一个承浪人,所以他对于现实环境屈从以及顺应的可能性会更高。在这个情形之下,他会稳定对俄的关系,但是《中程导弹条约》会不会恢复还不瞭解,不过到目前为止拜登没有跟从特朗普政府设定的基调而一定要把北京拉进来重新签订。这个条约未来的发展,我认为对于北京的军控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北京与华盛顿、莫斯科相比,中程导弹的能力差得相当远。因此这实际上是在军事及战略层面上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话题。

  总而言之,观察拜登的世界观跟中国观,我认为他是蛮共产党的。他会采取列宁的所谓“统战”手法,缩小打击面,争取支持面,联络明日的敌人来打击今日的敌人,联络次要敌人来打击主要敌人。拜登不会像特朗普一样,拿着M60机关枪,把每个人都扫射一顿,把所有朋友都打光了。我认为他的团队必然会区分层次,然后去争取可以争取的朋友,然后再出棋。因此我认为借用列宁的统战框架来观察未来他的相关作为,是一个可以建议的视角。报告完毕。谢谢。

  张亚中:好,谢谢。下面我们请介正兄。

黄介正

  黄介正:美国走下坡路精英阶层集体焦虑

  谢谢亚中兄的邀请,今天能够跟一群高手会谈,也是新年一大喜事。我平常花很多时间写专栏,针对指定的题目也思考了很多,有的时候会发觉自己词穷,没有什么新的观点。所以我综合了最近的一些感受,跟大家做一个报告。

  某种程度上讲,我觉得美国现在所面临的真正问题,两党都面对的问题,就是他们眼巴巴地看着Pax Americana(美式和平)在消退,在退潮,美国治下的世界秩序,慢慢地不再成为主导世界的力量。所以我借用习近平主席的话,第一次大战结束以后,美国成为主要的霸权国,101年以来,美国碰到百年未有之变局,因为他一直是一个上扬的势力,1991年冷战结束到达巅峰,可是从2000年开始,美国越来越力不从心。90年代全球化跟网络出来后,世界是平的,美国发觉从Bretton Woods system(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到联合国成立之后,到新世纪它的主导力相对来讲是在下降。

  特朗普跟拜登都是七十几岁,差不多是同一代的人,不管是人生生涯还是政治生涯,他们都看到美国的领先地位开始衰退,所以两个人内心的呼喊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就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可是让美国再次伟大,没有方法,手段不够,不像以前力道那么强,1991年波斯湾战争那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已经不存在,全球化又使得美国在入群跟退群这两个极端间思考,唯一共同点就是美国精英阶层的集体焦虑。这些精英阶层散布在两个不同的党,或者是散布在左跟右,所以如何让美国不要快速衰退,就有左右两种不同的approach(方法)。

  简单地说,面对追赶的中国大陆,特朗普的手法是让第二名跑慢,拜登提出的手段是让美国跑快。不管是让中国跑慢,还是让美国跑快,都是拉大差距,希望中国大陆追赶的速度能够减缓;当中国速度不能减缓之后,就希望自己加快。比如说特朗普利用关税、贸易、科技种种手段,都是希望打乱习近平的步调,让中国原来设计的步调被打乱或者是延缓,《中国制造2025》被成功打掉。但是这个approach并没有受到世界其他主要强权的赞同,所以就变成特朗普说我自己单独来做,用片面的手段来解决这些问题。那么从拜登的幕僚,Blinken(布林肯)、Sullivan(沙利文)这些人,选前在Foreign Affairs(《外交》杂志)上面写的,或者是过去参加研讨会说的,大致的讯息差不多,就是说我们自己要做好,如果我们很好的话,怎么会怕人家追上?所以跟特朗普相比,拜登整个世界观的不同就在于,他采取了另外一个approach。

  美国的集体焦虑还反映在一个认知,就是《中国标准2035》的恐怖程度远超过《中国制造2025》。中国制造只是一个产业链的竞争,可是中国标准是霸权规则的竞争。美国这次选举的影响因素有很多,绝大部分是内部议题、国内因素,而不是世界观的竞争,因为这个集体焦虑是两党分享的。所以我们不能看这次选举结果,认为美国3亿多人民选择了某种世界观。从这个角度来讲,我echo(附和)刚刚赵老师提到的,就是美国放弃演变中国而转向拉开差距。1971年季辛吉坐飞机偷偷去北京,开始美中关系正常化,这个approach我相信两党都已经放弃了,最起码在习时期放弃了,因为他们改变不了中国,所以美国的approach变成拉大美中的差距。从这个角度来思考,拜登上来以后,他应该是在战略上趋向和缓,但是不放弃战术上的主动。   拜登展现妥协 对华战略将往后拖延

  战略上采取和缓,一方面是降低压力,另外一方面是重整队伍。为什么这样讲?我想在座的大家都知道,其实拜登的额头上写了两个字就是妥协。他之所以可以在民主党党内初选胜出,就是很多人跟他妥协的结果,也是他自己妥协的结果,就是说大家不再争吵下去,为了另外一个目标就产生一个妥协。这些妥协有它的好处,它有一定的包容力;也有它的坏处,就是拜登并没有去除掉反对意见,或者与其意见不同人的意志并没有改变,像Bernie Sanders(伯尼·桑德斯)、Elizabeth Warren(伊莉莎白·沃伦),这些人定型式的一些内政观点,必然会强迫拜登在执政以后继续妥协。

  第二个妥协是他的“内阁”任命。从他的“内阁”任命我们可以看出来,所有媒体原来构想的“明星队”没有出现。为什么?因为他妥协。他必须要考虑到族裔,必须要考虑到gender(性别),必须要考虑到不同的支持阵营比较喜欢哪一位,可以说拜登的整个执政团队永远不会形成他自己最想要的team(团队),他只能在大家都可以接受的中间来选择他的主要团队,这就导致未来政策上会有更多的妥协,讲好听一点是协调。

  基于这些,如果我们把它反射到对中的看法观察,我觉得也是妥协两个字。也就是说美国不会改变,拜登还有他主要的幕僚群都不会改变跟中国大陆竞争的基本理念,对中国的焦虑继续存在,跟中国竞争到底的决心继续存在,但是这个决心绝对不是因为他们被特朗普教育了。特朗普开始进行关税战的同时,Kurt Campbell(库特·坎贝尔)发表在2018年3-4月号的Foreign Affairs上的那篇文章已经出现了,几乎跟关税战同步——我的这个角度也许有偏差,大家再指教——把奥巴马时期的外交政策团队过去四年或过去两年,在Foreign Affairs或其他场域所讲的东西拿出来看一遍的话,我们会发觉其实对中国放弃幻象,准备斗争的思想准备,民主党并不慢于共和党。从这一点我推断,美国精英集体焦虑,看Graham Allison(格雷厄姆·艾利森)等这些大咖学者,我看不出来他们是共和党,他们基本上蓝军偏多,就是民主党,而且那些真正觉醒的也是老白男,他们并不是红色的共和党的老白男,而是建制派的老白男。既然他们有思想准备,有意识上的觉醒,我认为妥协的背后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弃追求拉大跟中国大陆的差距,也不会对中国大陆做过多让步;但是在形式作风上面,他们不得不跟中国接触。接触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减缓压力,另外一个是探索对方的短板,没有接触就不知道对方的缺点。Covid-19(新冠疫情)让很多沟通受到限制,也使得各方更好地隐藏自己的短板跟缺失,因为摸底不容易了。

  其次我要讲的是拜登对中国的政策。到目前为止我感觉中国在拜登的心目中是长远的威胁,但不是眼前的问题。眼前的问题是伊朗,眼前的问题是欧洲。拜登在没有把握弄清楚欧洲几个主要国家站什么样的位置,站什么样的队伍之前,就直接处理对中政策,其实就变成特朗普了。所以依照拜登的妥协性格、接触原则,我觉得他在现阶段会把对中整体战略往后拖延,他要先搞清楚他自己手上有哪些可以运用的资源,有哪些朋友,所以立刻出手用意识形态式的或者是强势的快打,这种方式暂时不会出现,我讲的暂时是六至八个月,并不是说两年之内都不会处理对中问题。

  最后我要说的就是他这一段时期叫做政策检讨,policy review。Policy review其实在竞选期间就开始了,所有帮他写政见的、写发言稿、写民主党政纲的这一群幕僚策士,已经开始做policy review。一旦政策检讨结束,美中就会开始接触,而且会非常的快。接触最重要是双方打招呼,搞清楚彼此的优先顺序。拜登最优先的是内政问题,北京最优先也是内政问题,今年有党庆,还有“十四五”要顺利上路。所以我认为这一段时间是彼此可以给对方余裕的时间,真正的扬眉剑出鞘可能今年之内不会出现太多,拜登没有立即出手的必要跟把握。

  张亚中:下个阶段可以再讨论。现在请正东。

左正东

  左正东:拜登将选择性介入 加强盟友关系

  在座的各位大家好,我简短地报告一下我的想法。我觉得刚才大家讲得都很好,比较全面,我就讲个单一的观点,我认为我们看拜登应该要从特朗普身上来看。因为美国这几任总统,尤其是奥巴马时代蛮清楚的,奥巴马就是everything but Bush(除了布什以外的一切)。特朗普是everything but Obama(除了奥巴马以外的一切),所以我认为拜登应该是everything but Trump(除了特朗普以外的一切)。所以拜登会以一个反特朗普的主轴线去开展他对外的政策和对内的治理。要瞭解拜登的政策是什么,我们要先瞭解特朗普的政策是什么。

  我们在传统上分析美国的战略,一般有四种:优势主导、合作安全、选择性介入和离岸平衡。一般就是在这四种中做选择。优势主导强调美国采取单边行动去稳定世界秩序,合作安全强调国际组织,选择性介入比较强调盟友,有限的个案去处理,离岸平衡是完全不处理,让个别国家自己打自己。

  我觉得到了奥巴马任内其实有一点转向了离岸平衡,尤其是他第二任的时候,他的智囊麦艾文(Evan Medeiros)开始用hedging(避险)来谈美国的外交政策,避险的政策其实放在美国大战略的里头就比较像是离岸平衡,避免被卷入主要的冲突。但离岸平衡有一个前提,它需要在一个没有出现系统性敌人的环境里头,就是不会对全球体系、对美国的全球地位带来根本挑战的一个对手。

  但是今天的情况已经变了,所以拜登和特朗普的第一个不同就在这里。特朗普是优势主导,单边行动,他认为所有的国家都应该配合他,但是他不以其他国家的配合为前提。我认为拜登会比较倾向选择性介入,因为美国现在维持国际制度、集体安全越来越困难,看WHO的情况就很明显,美国要去主导既有的国际组织已经越来越困难,所以才会有特朗普时代的退群。未来美国即使是返群,也不太可能像第二次大战结束的那一段时间,能够通过国际组织去合法化它的单边行动。而拜登的选择性介入也不会局限于所谓的传统盟友。奥巴马除了讲ally(盟友),他还讲partner(伙伴),这种partner在奥巴马时代其实很广,包括印尼、越南、印度,还有新加坡,它们都不是美国的treaty ally(条约联盟)。所以我认为拜登的这种选择性介入强调盟友关系,但是盟友应该不只是所谓的条约盟邦,而包含了很多其他的伙伴。   拜登的对华政策将更有效更聪明

  第二个拜登跟特朗普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他自己讲过,不管特朗普的方向对不对,特朗普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效果。比如Robert Zoellick(佐立克)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特朗普贸易战,他认为是没有效的,因为美国的贸易逆差没有改善,特朗普课征这么多关税,违反了全球的贸易规则,最后却没有改善美国的处境。所以我认为拜登会从有效性来重新形塑美国的外交政策。

  那么什么是拜登认为有效的政策?首先刚才前面几位都讲到,有效的沟通是很重要的。这种沟通跟特朗普时代的喊话会有很大的不一样。奥巴马的外交政策很强调一个概念,就是speak softly but carry a big stick(温言在口,大棒在手),这其实沿袭的是老罗斯福外交政策的风格。举一个例子,2013年拜登访问北京,日本希望拜登要求北京取消东海防空识别区,结果拜登一句话都没有讲,所以大家很意外。而且当时还发生一件事情,就是考本斯号(Cowpens)冲突,美国的考本斯号想去瞭解辽宁号到底在做什么,和辽宁号的护卫舰艇在南海几乎发生擦撞。隔年4月,美国“国防部长”Hagel(哈格尔)登上了辽宁号参观,然后美国跟中国大陆还有其他一些国家签了CUES(《海上意外相遇规则》)。其实这些都是源自于拜登的那次访问。他看起来没有公开挑战北京,但实质上他可以给北京压力,北京也释出了善意。CUES也好,Hagel去参观辽宁号也好,都解决了当时美国主要的一些疑虑。我觉得这是他强调的所谓有效性。我们可以从考本斯号这件事中看到,拜登在处理中国政策上的一些风格。

  另外,拜登处理对中国的政策时,在更有效之外会强调更聪明。什么样的事情更聪明?比如像军民两用科技的管制,特朗普时代采取严厉做法,连我们的台积电都受到影响,被要求不可以供货华为。但这里头出现了一个问题,大陆在2020年对晶片制造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很显然在应对美国的管制,既然晶片不能进入大陆的市场,我就自己制造。大陆到底能不能自己制造?我们不知道,因为投资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出现效果。可是在这个时间点,如果美国改变了原有的管制策略,放手让大陆使用美国的产品,这可能对大陆会构成一个巨大的挑战,如果他用了美国的产品,可以享受新科技,但是投资的产能就用不上。所以我认为拜登在思考要不要继续进行军民两用科技管制的时候,会跟特朗普有一个不一样的想法。到底这个会不会真的实现,我觉得还是有待观察,但这是行政部门就可以决定的事情,因此这个领域最能够看清楚拜登对中国政策的新走向。好,我想我先简单报告到这里。

  张亚中:第一阶段大家讨论得很精彩,为了节省时间,我在最后总结时一起总结。现在我们展开第二轮的讨论,也就是针对拜登政府的两岸政策与作为,以及对两岸关系可能的影响发言。   张竞:对两岸拜登更尊重基本盘 少放消息面

  大家要注意美中台的三角关系。今天有国民党的要员在此,我特别要提。为什么“九二共识”这么重要?我们在谈论整个拜登政府之前,要思索这三方的架构问题。我认为拜登会更尊重基本盘,少释放消息面。特朗普配合绿营政府的操作做出了很多消息面,但是基本盘是不变的;加上现在没有“九二共识”,他在中间可以操弄两方。如果两岸之间没有“九二共识”,这个三角形是不会稳定的。为什么美国能够左右逢源?就是因为“九二共识”断了,美国变成一个仲裁者在玩两方。

  另外一方面,美台交往的限制是《台湾关系法》,无论是“台湾保证法”、“台湾再保证法”、“台湾再再保证法”、“台湾拼命保证法”……其实都没有用,真正重要的、真正有强制性而且有具体规范行为的是《台湾关系法》,其他只是昙花一现的消息面。回归重点,我们对美的外交不要去信赖那些消息面的什么保证法、加强法、旅行法,那都没有意义的。重要的就是《台湾关系法》,但是《台湾关系法》的本质没有安全保证,没有官方关系。同样地,我认为国民党不应该对“九二共识”有任何的怀疑。“九二共识”从头到尾不是“一中各表”,这个我们要搞清楚,因为当初就讲了在两岸事务性谈判中不涉及“一个中国”的定义问题。现在不要好高骛远,讲政治方面的往来,事务性的往来能够恢复就阿弥陀佛了。

  所以我预期拜登政府,第一他会尊重体制,以中美三个联合公报为基础。蓬佩奥在任期最后突然递来秋波,用词取巧,用话术弄得台湾乐陶陶,事实上效益在递减。在这种状况之下,我要强调拜登用的团队基本上还是非常传统规矩,他们会秉持一种基本盘,不会有那种乱放消息面的状况发生。

  我们今天要思考,而且要预计大陆未来的大事。第一,党庆。2021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很多人去彰显这个东西,但是政策的重大改变不会挑日子。所以2021虽然是一个里程碑,但是仪式性的庆祝比较多,在这个时间出现政策的大转变,其实我不觉得。另外就是刚才介正兄谈到的“十四五”,从此前十九届五中全会审议“十四五”规划建议,到征求意见、回应,最后发改委慢慢落实。“十四五”现在已经开始执行了,今年的“两会”也就是把它铺陈出来。

  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拜登的对中政策会不会影响到两岸互补型的结构?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已经面临着一个很严重的世代交替现象。1989年之后,西方封锁大陆,因此台商大举西进,当时进入大陆的那一辈企业家是我们高质教育、黑手世代出来的企业家。90年到现在三十年,刚好一个世代,所以现在诸多在大陆的台商企业,出口前20名的12家之中,或者前10名的6家之中都面临世代交替,他们的下一个世代很多是在大陆的台商学校成长起来,读书、生活的关系在大陆,产业链的关系也在大陆,再加上未知拜登会不会跟特朗普一样压迫台湾禁止对大陆进行高科技输出,我们一直以来的信息产业的垂直分工能不能维系要打一个问号。假如两岸之间经贸关系断,那么两岸之间和平发展的可能性跟融合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所以大陆应该思考如何维持两岸之间经济的互补性、产业的连接性,未来如何能够更进一步深化融合,以及拜登对中政策的调整中会不会在这个地方影响两岸之间的互动。除了大陆,我认为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有识之士都应该去思索这个问题。现在大家不断地说台湾外贸的依存度越来越高,其实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两岸之间的连接性,万一这个结构被破坏了,两岸之间开始有断裂现象,尤其当服贸、文化、实体等交流都没有的时候,这些货贸的统计数字其实是具有政治意涵的。这是我必须要强调的。   拜登将维持军售  北京需重新理解

  此外,在拜登政府未来的两岸政策之中,我想大陆最关切的议题就是对台军售的政策。特朗普突然一下武器大放送,其实对我们整个的建军政策是非常不稳定和不好的。但是大陆对于美国跟我们的军售关系,应该要重新思考和理解,认为台湾“以武拒统”,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台湾之所以维系这些军售,就跟雨天的伞一样,是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两岸之间就算关系直接发展,签了和平的协议,两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武力,除非达到最后政治的融合。

  在这个情形之下,我要呼吁大陆要去思索、去理解两德的经验。两德在统一那日,东德人民军备完整、武力优良,但东德的武力从来不构成阻挡两德统一的障碍,因为军事必须从属于政治。动辄一次军售就做文章,是因为北京在乎,在乎才变成美国可以操控的工具,这就是特朗普一直操作军售议题的原因。我们不认为台湾加强武装会影响到融合,因为“以武拒统”并不是一个很合逻辑的讲法。为了能够鼓励两岸有建设性的发展,我认为大陆应该对“北平模式”要有重新思考跟检讨,不要一直把这挂在嘴上。

  其次大陆也应该思考,是否应该淡化军售议题,因为军售的再多或者再少,对两岸之间不可能产生影响。在冷战的时候,美国对我们军售非常困难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崩盘,试图改善对大陆的关系。有一个非常严肃的历史事实是,1991年美国开始卖F16给我们的同时,“九二共识”正在谈。由此可见,军售没有阻断两岸和平发展的进程。美国能够用军售搅乱两岸(和平发展)的进程,是因为北京把它当做一个话题。但事实上,根据“九二共识”谈判的经验,91年出售F16跟92年继续对共识的谈判,根本是两个历史的平行线,互相没有任何干扰。

  但是我认为拜登政府未来对于台湾的军售,绝对会循着惯例操作,完全从安全利益去着眼,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正派经营”。不会像特朗普一样,把很多案子拆了,或者明明不是军售,却跟台湾“国安”的高层相互呼应,搞政治效应的操作。拜登政府应该会回归到政治体制面,正派经营。但是另外一方面,大陆经常引起台湾社会反感,就是在军售这个议题上做无谓的抗议,念经似的抗议。第一,这个没有任何效果;第二,事实上误解了整个事情的本质。我就报告到这。谢谢。

  张亚中:美中台三角关系从几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现在最糟糕的就是“九二共识”断掉,断掉以后台湾只有美国这条线,另外一条线没办法去施展,完全是处于被动,换句话说受到美国很大的影响,却完全无法对中国大陆营运。把“九二共识”这条线强化以后,能够更增加台湾的一个活动力。

  张竞:我们每一方都要左右逢源,就应该有两条线。我们自己把一方斩断,只靠一条线,那就只能被美国玩了。所以现在我们没有美中台三角,有“九二共识”才有美中台三个角。

  张亚中:我们接下来请春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