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评深度：南基正论韩日关系与东亚安全问题
中评社首尔12月19日电（记者 郭至君）尹锡悦2022年5月10日就职韩国总统以来，在推动“以价值观为导向”的外交框架下，强化韩美同盟和恢复韩日关系，特别是此前僵持的韩日关系似乎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让韩国国内和国际上都有声音担心，尹锡悦政府是在被动、盲目地改变对日关系。中评社记者日前在韩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首尔大学日本研究所采访了教授南基正，请其就韩日关系，韩国外交，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等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南基正表示，韩日之间存在很多问题，也存在很多新的挑战，从韩国的角度来看，除了穿梭外交本身的复兴之外，并没有带来任何特别的好处。他也认为，中日韩峰会如果能够再度举行，对三国都是有利的。
南基正，首尔大学日本研究所教授，教授专业为日本的政治与外交、东亚国际政治。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系博士，首尔大学外交系学士、硕士。2004-2005任日本东北大学法学研究系教授；2007-2009任国民大学国际系副教授；2010年曾在日本东京大学担任社会科学研究所客座教授，2011年曾在日本东北(Tohoku)大学法学研究系担任客座教授。以下为专访全文：
韩日关系存在问题挑战 韩反日舆论影响尹锡悦政府
中评社记者：在经历了近五年的僵冷对立之后，日韩关系的回暖速度有些出人意料。您如何看待韩日之间“穿梭外交的复活”？
南基正：韩日之间存在很多问题，也存在很多新的挑战。目前的韩日关系是从韩国的角度来看，除了穿梭外交本身的复兴之外，并没有带来任何特别的好处。对于迄今为止韩日关系最大的问题强制劳工问题，日本在回应韩国大法院裁决时表示，这违反了国际法，如果韩国政府不自行纠正，韩日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善，我认为这是一个韩国被动接受的结果。换句话说，韩国在过去的历史问题上做出了单方面的让步，因此，两国关系才有可能以相当快的速度改善。从韩国的角度，特别是从引发历史严重问题的角度来看，我不认为当前韩日关系的改善正在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
中评社记者：尽管从中国的角度来看，韩日两国政府的关系有所改善，但韩国民间仍然看到强烈的反日舆论，教授您怎么看？您认为这种反日舆论对韩日关系有何影响？
南基正：韩国的反日舆论非常大，而且越来越强烈。现实情况是，对日外交的不满正在成为阻碍尹锡悦政府支持率进一步上升的一个因素。至少60%的韩国人认为对日外交“做错了事”。除了历史问题之外，最近的污染水问题也同时存在，他们表示，“韩国政府对日本太软弱”，“我们根本无法向日本表明我们的立场”的不满和反对正在增加。
这种反日舆论也在影响着日本政府对尹锡悦政府的看法。由于尹锡悦政府似乎无法说服反日舆论，当日本做出韩国政府要求的任何让步时，由于怀疑这些让步能否持续下去，人们似乎有些犹豫。此外，韩国在需要更积极地发展对日外交的领域也面临着限制，例如韩国政府有一个时间表，先实现GSOMIA（韩日军事情报保护协定）正常化，然后再转向ACSA（Acquisition Cross service Agreement相互军需支援协议）。这个计划有可能被考虑，但有些部分并不容易做到，因为它们可能会面临额外的阻力。
中评社记者：日韩今年以来互动频繁，您认为，总得来看这些互动对解决两国之间的核心症结有益处吗？
南基正：事实上，两国之间的核心困难是历史问题。与此同时，两国民间交往并不顺利，两国之间的各种负面关系实际上都是由于历史问题造成的。两国关系似乎因疫情而进一步恶化，但随着疫情被战胜，两国已积极恢复人文交流，看来不存在什么大困难。从经济角度来看，自2019年日本对韩国实施出口限制以来，我认为韩日之间没有出现任何经济困难，因为韩国经济很好地克服并承受了这些问题。然而，在安全问题上，从日本的角度，或者从韩国内重视美日、韩美同盟的角度来看，韩日之间日益增长的不信任确实被视为安全因素不稳定。从那些试图解决这些问题的人的角度来看，可以说问题已经解决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既然它正在朝着韩半岛危机升级的方向发展，那就可以看作是问题的加剧。
中评社记者：您认为，尹锡悦政府目前的“亲日”政策背后有什么样的考虑？尹锡悦总统这样的历史观会给韩国的外交、安全带来很大的风险吗？
南基正：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释：第一，现任尹锡悦政府奉行所谓“前任政府责任”政策，强调与前任政府的不同之处。比如，在韩朝关系中，他们一边批评对朝做出太多让步，一边采取非常强硬的立场；一边批评日本过于僵化，一边对日本采取灵活的政策。这可以被视为照顾日本的政策，即所谓的“亲日”政策的一个因素。其次，可以说是在响应美国或者日本的要求。换句话说，美国希望韩国与日本一起加入制衡中国的国际体系，为此韩美日三国之间的合作必须变得更加顺畅和密切，但由于韩日关系问题，这个体系运作不佳。在这方面，美国一直呼吁改善韩日关系，我认为另一个原因是，忠于韩美同盟的政府不得不出于同情美国立场而改善对日关系。此外，日本对朝鲜也采取了非常强硬的立场，安倍内阁、岸田内阁时期制定的所谓对朝政策，即日本要求朝鲜在被绑架的日本人问题上做出重大让步，对朝鲜施加最大压力，韩国正在表现出接受日方立场的外交态度。
我认为，尹锡悦总统的历史认识体现了韩国外交和安全方面的某种程度的倒退。关于历史认识，我认为上届政府的对日外交是为了开创所谓新时代而带来的痛苦，新时代意味着日本想要对所谓的殖民统治有更清晰的认知，并相信韩日关系能够在这种认知的基础上更加面向未来、更加稳定地发展。但日本却坚持不能承认殖民统治的非法性的立场，为此，在韩日关系难以改善的情况下，尹锡悦总统决定改善对日关系，即使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韩国历史认识的倒退，但评估认为，只能朝着优先改善关系的方向前进。
价值观外交需要真正普世 韩美日安保合作可能激发危机
中评社记者：尹锡悦总统在8.15光复节纪念仪式上强调韩国与日本两国现在是共享普世价值、追求共同利益的"伙伴"。您如何看待他强调的“价值观外交”？
南基正：我同意普世价值的强调。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就民主、和平以及维持开放和自由的贸易体系达成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所有国家都可以同意这一点，但如果这是强行排除某些国家的价值观，就很难让人认同。普世价值必须真正具有普世性，并向所有国家开放，如果这是一种排除一部分世界成员的价值观，就不能说是普世价值观。如果通过强行推行自由民主，与某个国家产生矛盾和冲突，不得不导致军事对峙，我相信并担心这样的“价值外交”是不具有普世价值的外交。我认为，国际政治和国际秩序必须保持价值观和利益同时追求的平衡。当这种平衡得以维持时，所谓的国家利益就会增强，发现地区利益和合作的可能性就会打开。如果以实现价值外交为名过分站在前方，从这个意义上要牺牲利益，不仅会面临国内的反弹，而且也不能成为持久的外交，因为它不会创造出国际共享所带来的利益。
中评社记者：您此前接受中评社采访时曾表示，韩美日安保合作不是为消除韩半岛安保危机的合作，而是激发并扩大安保危机的合作，现在您怎么看？是否对此感到担忧？
南基正：是的。也就是说，韩美日三国基于信任的安全合作有助于解决韩半岛问题，但当前形势下，韩朝在韩半岛上的对抗正在加剧，这会发展成为军事冲突的风险，像当前的安全合作实际上可能成为解决韩半岛问题的障碍。换言之，我认为当前韩美日的安全合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忽视安全困境基础的合作方向。安全困境是指一方安全和军事实力的增强导致另一方军事实力的增强，从而导致无限的安全危机的现象。韩国、美国和日本之间加强安全合作，特别是从朝鲜的角度来看，将被视为一种非常具有威胁性的现象。朝鲜将尝试以比现在更加强硬的方式对此做出回应，这一点最近已反映在朝鲜与俄罗斯之间的做法中。因此，如果说该地区的国际秩序像过去那样朝着冷战结束前存在的“南三角安全合作”和“北三角安全合作”的方向发展，这不是解决安全危机，而是强化安全危机，可能会导致一个不小心就爆发大战的情况，所以我们是抱着非常大的危机感来看待现在的局势的。
中评社记者：美日韩三国8月在戴维营的峰会引人瞩目，在您看来，美日韩三边关系会从“两盟并立”（美韩同盟、美日同盟）走向“三位一体”（美日韩同盟）吗？
南基正：我认为有可能。我也是非常关心戴维营结果的人之一。美日同盟和韩美同盟是相互联系但作用不同的双边同盟。即使在文在寅执政期间，韩美日之间的安全合作也在一定程度上朝着比以前更加发达的方向发展。但韩美日安全合作之所以不被认为是危险的，是因为美国承认韩朝之间的和解与合作，而日本也不得不间接承认。但由于目前的韩美同盟以朝鲜为敌，旨在强化韩半岛的分裂，因此，从这一点来看，韩美日“一体化”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这会导致韩半岛的分裂，导致东北亚地区形成非常排他的联盟。进一步说明，在2021年4月和5月的美日韩美两次峰会上，韩美日同意提高三边安全合作水平。当然，当时还有台湾问题。但另一方面，因为大家都认可韩半岛和平进程，所以这是韩美日合作的一种形式，可以通过韩半岛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美中、日中关系。然而，由于目前正在进行的安全合作采取的是关闭韩半岛从北到南通道的形式，双边联盟有可能在三位一体的进程中发展成为该地区非常排他性的联盟。此外，目前一直间接连接的韩半岛前线联合国军司令部正朝着与驻日本联合国后方司令部相连的方向发展，因此有人担心该联合国军司令部可能会采取行动。正在朝着取代北约的方向前进。
中评社记者：您是否认为当前正在形成“美日韩”VS“中朝俄”的阵营化对抗？您是否担忧本地区的军事冲突可能性将急剧上升？有什么方法能够淡化这种趋于冷战模式的阵营化概念吗？
南基正：很可能。不过，我认为阵营对抗还没有完全形成，所以还存在不能展开对抗的可能性。我认为关键是韩中关系和中日关系。换句话说，我认为中国对韩国和日本的政策可能是一个很大的变数。日本和韩国似乎也在寻求与中国发展这种关系。因此，中日韩三国双边关系中可以找到防止阵营对抗的可能性。
就日本而言，我认为岸田内阁在中国方面与安倍内阁的政策不同。岸田内阁本来就是重视中日关系、追求现实主义、承认中国是合法国际秩序和国际政治行为体的政治力量。因此，我认为日本也会努力改善与中国的关系，在这方面，这也是韩中日峰会如何展开的一个因素。
如果说还有一个办法来弱化阵营中心观念的话，我想那就是改善朝日关系。日本认为与俄罗斯和朝鲜的关系是战后外交尚未解决的问题。因此，虽然存在日本人被绑架的问题，但日本将通过在朝核问题上发挥自己的作用来寻求改善与朝鲜的关系。在这种背景下，我认为“韩国或中国能提供多大程度的支持”也是一个关键问题。我认为有一种可能性，可以让朝鲜领导层更认真地考虑改善与日本的关系。只要尹锡悦政府像现在这样对朝奉行强对强外交，就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探索韩朝之间新的可能性。就目前而言，我认为寻求改善朝日关系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中评社记者：随着韩半岛安全局势紧张，您如何看待核竞争等军事风险增加的可能性？
南基正：朝鲜核武器和导弹水平大幅增加的危机感已经在韩国普遍存在。因此，确实在韩国与过去人们对讨论战术核武器、核保护伞、自身核发展的持谨慎态度不同，在这个问题上积极发声的人数正在增加。不过，我认为韩国的核发展至少会受到限制。韩国作为一个需要发展核电的国家，仍然是一个必须在IAEA（国际原子能机构）和NPT（核不扩散条约）体系内谋求经济生存的国家，如果韩国真正开始核发展，将会面临很大的负担，所以我们还是持谨慎的态度关于这一点，因此，我认为韩国暂时不可能进行核开发，但未来有可能积极进行此类讨论。在这方面，我认为中国也可以发挥作用，周边国家也需要做出努力，坐下来与朝鲜方面认真讨论核问题。
需谨慎对待“亚太小北约” 期待中日韩三国峰会恢复
中评社记者：中国有声音担心，将来美日韩三国在本地区会形成“亚太小北约”，对此您怎么看？
南基正：目前韩国、美国和日本之间存在实际的同盟关系，我认为这有可能构成地区安全风险，然而，“小北约”其实并不容易。即使在韩国，仍然存在对此的质疑或负面舆论，尽管有这样的舆论，但我认为韩国政府没有推动这件事向前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我认为日本没有公众舆论接受这个级别的合作关系，即使在日本国内，也有一定程度承认当前韩美日安全合作，但对其进一步发展表示怀疑的声音。换句话说，尽管韩国和日本有这样的舆论，但推进这一进程并不容易，至少考虑到韩国和日本的民主现实。另一件事是该地区许多国家都有不同的想法。特别是东盟国家在这些问题上不会积极主动，因此，多边合作，例如现在的Quad、AUKUS以及韩美日安全合作，有可能发展为分层、针对具体问题的合作，但这并不构成任何框架内的安全合作，发展成为合作机构的可能性还不是很大。
归根结底，这个问题与韩半岛危机的现实性有关，我认为东北亚现在正在走向“停战”制度比“冷战”更普遍的局面。确实，在韩半岛危机不断升级的背景下，出现了创建“小北约”的动态。所以，如何处理韩半岛的危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从这方面来说，朝鲜和俄罗斯现在的做法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我认为中国的作用也是非常重要。
中评社记者：中日韩领导人如能成功复办，您对此有何期待？
南基正：韩中日首脑会谈已经很久未能恢复，在这方面，我认为目前存在一种氛围，三个国家都希望峰会正常化。正如前面提到的，我认为韩国、中国和日本之间还有对话的空间，但有一个问题是，他们在污染水问题上一直未能找到对话的共同点，在这一点上，日本有必要表明一定程度的明确立场。如果日方至少承认解释不充分，并且能够将韩中日首脑会谈议程作为解释的场所，我认为还是有举行的可能性的。然而，随着污染水问题的日益严重，在目前的氛围下，这似乎并不容易。尽管如此，我认为举行韩中日峰会对各国都是有利的，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日方能更加开放心态，把这个问题提上首脑峰会的议程，至少提供一个机会向中韩阐明立场。
（感谢韩国外国语大学博士闵锐的翻译，本专访为2023年中评智库韩国行系列深度专访之一，更多内容，敬请期待！）
中评社首尔12月19日电（记者 郭至君）尹锡悦2022年5月10日就职韩国总统以来，在推动“以价值观为导向”的外交框架下，强化韩美同盟和恢复韩日关系，特别是此前僵持的韩日关系似乎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让韩国国内和国际上都有声音担心，尹锡悦政府是在被动、盲目地改变对日关系。中评社记者日前在韩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首尔大学日本研究所采访了教授南基正，请其就韩日关系，韩国外交，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等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南基正表示，韩日之间存在很多问题，也存在很多新的挑战，从韩国的角度来看，除了穿梭外交本身的复兴之外，并没有带来任何特别的好处。他也认为，中日韩峰会如果能够再度举行，对三国都是有利的。
南基正，首尔大学日本研究所教授，教授专业为日本的政治与外交、东亚国际政治。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系博士，首尔大学外交系学士、硕士。2004-2005任日本东北大学法学研究系教授；2007-2009任国民大学国际系副教授；2010年曾在日本东京大学担任社会科学研究所客座教授，2011年曾在日本东北(Tohoku)大学法学研究系担任客座教授。以下为专访全文：
韩日关系存在问题挑战 韩反日舆论影响尹锡悦政府
中评社记者：在经历了近五年的僵冷对立之后，日韩关系的回暖速度有些出人意料。您如何看待韩日之间“穿梭外交的复活”？
南基正：韩日之间存在很多问题，也存在很多新的挑战。目前的韩日关系是从韩国的角度来看，除了穿梭外交本身的复兴之外，并没有带来任何特别的好处。对于迄今为止韩日关系最大的问题强制劳工问题，日本在回应韩国大法院裁决时表示，这违反了国际法，如果韩国政府不自行纠正，韩日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善，我认为这是一个韩国被动接受的结果。换句话说，韩国在过去的历史问题上做出了单方面的让步，因此，两国关系才有可能以相当快的速度改善。从韩国的角度，特别是从引发历史严重问题的角度来看，我不认为当前韩日关系的改善正在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