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评深度：刘江永谈菅义伟内阁特点

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刘江永

　　中评社北京10月3日电（记者　徐梦溪）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刘江永日前接受中评社专访，研判菅义伟的执政特点，与安倍的执政风格的异同，菅义伟执政下日本的对华和对美政策，以及接下来日本在南海、台湾、钓鱼岛等方面的政策走向等方面。

　　刘江永表示，菅义伟执政的一年可以说是“幕后安倍时代”来临。菅义伟内阁呈现出四个特点，分别是由安倍晋三主导下的一届内阁，首要考虑的是稳定执政地位和解决目前日本民众最关心的问题，菅义伟内阁仍会高举安倍修宪的政治目标，以及菅义伟在外交方面可能延续安倍的既定路线。

　　刘江永指出，菅义伟和安倍晋三有相当大的不同。菅义伟老成、持重，在党内没有特定的派系支持；安倍擅长处理关系到国家的长远战略规划和蓝图设计，有显赫的家族政治背景，是立场偏右的代表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菅义伟是一个协调型的、相对弱势的日本首相，安倍则是以己为主，拥有强势决策风格的日本首相。他还提到，在历史问题上，菅义伟本人在政治方面不像安倍有右翼势力做支撑，也没有加入太多的右翼团体，可能不会像安倍一样，强烈美化日本历史，或者去参拜靖国神社。

　　刘江永认为，幕后安倍时代，菅义伟在前台，外交政策要参考安倍外交的基本路数。接下来，日本会不会做出重大举动改善对华关系仍然有待观察。而在日本对华关系中，这次组阁也透露出令人担忧的因素。岸信夫过去同台湾蔡英文当局保持了密切和深入的交往，还曾主张日本和台美建立安全合作体制，现在他担任防卫大臣，在这方面会走多远，非常值得警惕。

　　刘江永现任中国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曾任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研究员、东亚研究室主任，中央外办参赞、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副院长等职，兼任第五届中日友好21世纪委员会中方委员，中国中日关系史学会副会长、中日友好协会理事，中国外交学会理事等。主要研究领域是国际关系、可持续安全理论，重点研究方向是日本及东亚地区。

　　以下为问答内容：

　　菅义伟内阁呈现出四个特点

　　中评社：您能否预判，菅义伟的执政整体会呈现出哪些特点？

　　刘江永：菅义伟内阁刚刚成立，要谈到它的特点，我目前观察到以下几点。

　　第一个特点是，菅义伟内阁是由安倍晋三主导下的一届内阁。安倍晋三虽因病卸任，但仍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因为自民党内部的最大派系细田派，就是安倍派。之前，安倍作为首相，菅义伟作为官房长官，合作共事了近8年时间，安倍即使离任，仍将对菅义伟的执政产生重要的影响。

　　菅义伟此次组阁有一些值得注目的地方。一方面，菅义伟为保持团队稳定和执政便利，启用了一些过去和他长期保持关系的日本国会议员入阁。另一方面，一些重要岗位实际是由安倍晋三来决定和安排的人选，比如官方长官是由原来安倍内阁的厚生劳动大臣加藤胜信担任，以及安倍晋三的弟弟岸信夫担任了菅义伟内阁的防卫大臣，后者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这体现了安倍的执政思路，就是把他最信任的人放在最重要的岗位。

　　第二个特点是，菅义伟内阁首要考虑的是如何稳定执政地位，和如何解决目前日本民众最关心的问题。首先，菅义伟是无派系的日本首相，要维持稳定的地位，最重要的就是紧紧依靠安倍，从而在自民党内继续得到细田派和元老们的支持，所以，他仍然留任已近80岁高龄的副首相兼财务大臣麻生太郎，和派已有81岁高龄的二阶俊博担任自民党干事长，来维持一个派系均衡的内阁，这样就有可能在未来一年以内实现自民党总裁选举，以及日本众议院的大选。

　　同时，菅义伟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改善日本防疫。日本有着完善的基础设施和相当高的民众素质，但新冠疫情肺炎的防治效果不尽如人意。而且，如果不控制住疫情，日本正常的社会活动和经济活动难以圆满推进，更不用说明年的东京奥运会能否顺利举行。

　　第三个特点是，菅义伟内阁仍会高举安倍的政治目标，就是修改日本宪法。尽管菅义伟未必有足够的能量完成这一目标，但他仍然会继续打出这面旗帜，因为这是安倍给予他的一个期待。从菅义伟的内阁成员来看，大部分人都支持安倍修宪，如果不支持安倍修宪，基本是无法入阁的。

　　第四个特点是，菅义伟在外交方面可能延续安倍的既定路线。他可能会继续加强如印太战略或美日印澳四国联盟方面的合作，扎实地通过阁僚推继续推进，但不会高调地提出一些新的关键词。外相茂木敏充获得留任，也将继续“老路数”，以日美同盟为基轴，在美国大选后，首先考虑如何巩固日美关系，再考虑在美国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如何调整同中国的关系和同韩国的关系。我认为，目前还看不出菅义伟的外交特色，自民党任期结束前这一年具有过渡性，很难期待菅义伟在改善和邻国关系的方面有重大的突破，但也不排除出现一些令邻国感到不愉快的事情。

　　“幕后安倍时代”来临

　　中评社：请问菅义伟的执政风格和性格，与安倍有哪些异同？

　　刘江永：两人的相同点在于，在修宪和“安倍经济学”方面的政策思想基本一致。

　　不同点在于，在个人背景方面，安倍有显赫的家族政治背景，是立场偏右的代表人物，这是安倍能够长期执政的重要社会基础，同时，安倍是日本自民党内最大派系细田派的领军人物。这与菅义伟形成鲜明的反差。菅义伟出生于普通农民家庭，靠自我奋斗登上日本首相的宝座，他既做过横滨市的基层工作，也做过内阁的官方长官，是一位优秀的公务员型政治家。菅义伟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不越雷池半步，也会做人，得到了组织的信任，肯定会继续延续安倍的路线。

　　在历史问题上，菅义伟本人在政治方面不像安倍有右翼势力做支撑，也没有加入太多的右翼团体，我认为他不会像安倍一样，强烈美化日本历史，或者去参拜靖国神社。

　　在外交风格方面，菅义伟更加低调、务实，安倍更加善于提出一些大的外交战略口号，从全局推动日本外交目标的实现。

　　所以，两人有相当大的不同。菅义伟老成、持重，但在关系到国家的长远战略规划和蓝图设计方面，和安倍比起来相对弱一些，以及菅义伟在党内没有特定的派系支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菅义伟是一个协调型的、相对弱势的日本首相，安倍则是以己为主，拥有强势决策风格的日本首相。

　　组阁中透露出日本对华关系的不确定因素

　　中评社：有评论认为，外交是菅义伟的短板，您对此怎么看？菅义伟会在多大程度上承袭安倍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在对美和对华政策上会有哪些表现？

　　刘江永：有人说“菅义伟时代”来临了，日本已经进入了“后安倍时代”，我认为，这种看法还需进一步观察。实际上，很难说是“后安倍时代”到来，应该是“幕后安倍时代”到来。安倍绝不会轻易退出日本政治舞台，并且现在也没有完全退出，他仍然是众议员。幕后安倍时代，菅义伟在前台，外交政策要参考安倍外交的基本路数。

　　在对美关系上，菅义伟首先会和新当选的美国总统第一时间互访或致电话祝贺，和美国新一任政府夯实两国军事同盟基础，无论是特朗普连任还是拜登上台，这是他外交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实际上，安倍宣布辞职后，不仅给特朗普致电，和拜登也有沟通，安倍还和普京通了电话，与莫迪电话长谈了20多分钟，这些菅义伟执政以后仍然会继承。

　　特别是在对印关系上，印度是安倍家族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经营的对象国，在安倍执政期间，日印关系已经从一般的政治、外交、经贸、人文交流上升到准军事合作，具体体现在安倍卸任前，印度和日本在9月9日签订了有关物资和劳务的相互交换协定。这个协定不是一般的贸易协定，而是在战争期间，双方可以互相提供武器、弹药、物资，以及利用海外的军事基地。这条线是安倍铺就的，他一定会通过岸信夫和菅义伟继续维持。

　　安倍遗留的外交问题，在菅义伟任内很难在实现突破，比如日俄关系，日朝关系和日韩关系，可能会象征性恢复一些对话，释出改善关系的信号，但安倍和文在寅之间的矛盾，仍然会遗留在菅义伟和文在寅之间，双方很难找到妥协点。

　　回到中日关系，菅义伟内阁成立后，中方向日方表示了祝贺，表明中方希望菅义伟在执政期间能够继续发展两国关系。中方作为邻邦，将继续按照一贯的对日政策方针，推进与日本的和平友好合作关系的基本立场，坚持四个政治文件提出的各项原则，显示出愿意同日本新政府在正常关系的发展轨道上相向而行的姿态。

　　但国际关系不能一头热，必须双方相向而行。从日本方面看，日本政府现在有没有这样的魄力或是意向，我认为还要观察。因为日本在对华外交中，一定会参考美国的做法。特朗普政府现在不断对中国施压，这种情况下，日本不会做出重大举动改善对华关系，甚至包括重新邀请习近平主席访问日本；如果日本疫情得到控制，以及美国大选后，中美出现良性互动，日本这时才可能会有一些新的考虑和表示。

　　在日本对华关系中，这次组阁也透露出令人担忧的因素。曾经担任过日本外务省政务次官的岸信夫，他在任期间对中日关系没做出过贡献，他卸任后，同台湾蔡英文当局保持了密切和深入的交往，是台湾当局在日本的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也是自民党内，乃至日本和台湾之间最重要的交流渠道。岸信夫、菅义伟和安倍晋三，三人都一致支持台湾加入世卫组织和参与世卫大会。岸信夫还主张日本和台美建立安全合作体制，现在他担任防卫大臣，在这方面会走多远，非常值得警惕。

　　如果岸信夫按照安倍晋三的嘱托，在今年年内于日本部署导弹防御系统，这将对中日关系、日俄关系、日本和半岛的关系带来相当大的负面影响。那么美国在大选后，会如何在这一方面与日本协调值得关注。特朗普政府希望在日本落实部署中程导弹，但如果拜登当选，美国新政府的外交布局和安全保障战略还需要一段调整的时间，所以还存在不确定因素。

　　日本将继续加强在钓鱼岛相关海域的实力

　　中评社：接下来的一年里，在菅义伟内阁执政下，您如何判断日本政府在南海、台湾、钓鱼岛等方面的政策走向？

　　刘江永：菅义伟具有很强的继承性，加上“幕后安倍时代”的到来，看到日本的过去和现在，就知道它的未来。

　　在南海问题上，菅义伟内阁有可能继续贯彻积极介入的基本方针。未来日本仍会配合美国在印太地区多方面牵制中国，包括支持越南、菲律宾和其他东盟国家在南海建立制衡中国的战略格局，甚至不排除在岸信夫作为防卫大臣的背景下，日本走得更远的可能性，比如派遣自卫队舰只，以保护日本商船为名，在南海搞演习或巡航。

　　日本在南海的所有举动，其目的一方面是显示和美国的战略同盟关系，另一方面是激化南海相关国家和中国的矛盾，制造中国在南海的强势和霸权形象，从而塑造日本在东海和钓鱼岛的受害者形象。

　　钓鱼岛问题不只是一个中日局部对抗性的矛盾，而是涉及到中日两国民众感情，关系到两国关系全局的基础，以及中日美三边关系战略格局的关键问题。

　　要处理好这个问题，基础就是双方社会了解钓鱼岛归属的真相，否则日本公众就会持有受害意识。十年来，日本官方和媒体无论是在本国还是国际舆论战方面，不断宣扬中国公务船“入侵”或者“侵犯”日本领海，导致日本公众在不了解钓鱼岛确属中国的法理依据和事实的情况下，对中国产生不满。这也是日本的一些政治家对中国示强以后，能够在国内博得叫好声的原因。

　　现在菅义伟内阁的最主要目标之一，就是美国大选后，首先和下一届美国政府建立关系，继续确认和宣布钓鱼岛适用于日美安全条约第5条，其次是中导问题的谈判。其中，岸信夫会扮演什么角色值得关注。

　　日本在南海问题上的操作是给美国一种示好，换取美国在东海钓鱼岛问题上对日本的支持。日本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是设法让中国的海警船退回原地，对钓鱼岛进行实质的有效管控。目前来说，日本单方面对钓鱼岛相关海域的实际管控，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日本要调动一切力量，实现把钓鱼岛这个原本不属于日本的领土，纳入到日本版图的既定目标。

　　可以预见，在菅义伟内阁执政期间，由于他本人没有明显的右翼背景，也不会去参拜靖国神社，那么右翼势力不愿看到中日关系改善，就有可能在钓鱼岛问题上，在日本的安全保障问题上，进一步推动日本内阁对中国采取更加强硬的政策。

　　因此，日本会继续加强在钓鱼岛相关海域的实力。当然日本未必会采取非常极端的手段，因为日本国土交通省主管海上保安厅，近年一直是由公民党议员担任国土交通省大臣，公民党对中国相对友善。这也有日本组阁时均衡各党派，和处理具体问题要有回旋余地的考虑在内。所以中日可能会进一步就加强在钓鱼岛现场、临海等相关水域的海空危机管控协调机制做出有成效的努力。

　　在台湾问题上，我们看到，台湾岛内在钓鱼岛问题上的做法是不同的。国民党特别是在马英九执政期间，在这些问题上虽然有妥协，但立场鲜明。现在民进党虽然没有放弃钓鱼台属于台湾宜兰县的立场，但又强调台湾是一个所谓主权独立的“国家”，把钓鱼岛和中国割裂开，这一点和马英九或国民党的立场有本质的不同。民进党当局在对日的交涉力度以及维护钓鱼岛领土主权方面虽然称是“搁置争议，共同开发”，但实际就是拱手让人，维持台湾当局和日本政府之间的密切关系。现在菅义伟组阁后，我们可以看到台湾岛内绿营对岸信夫的溢美之词，对他抱了很大的希望。

　　安倍退而不休，今后我们也要注意安倍在台湾问题上的动向，不排除会对中日两国建立稳定的信赖关系造成相当负面的影响。

　　中评社：国内许多媒体报道关注到菅义伟对“反华包围圈”持否定态度，指出这可能会制造朋友和敌人的消息。请问您对此怎么看，这能否反映出菅义伟的对华政策？

　　刘江永：石破茂的“亚洲版北约”听上去很刺耳，但安倍晋三正在做，美日印澳四国联盟就相当于一个“小北约”，其实际目的就是针对中国。但石破茂并没有提到要针对中国或排除中国，他意指是包括中国和美国在内的一个安全共同体。菅义伟在竞选过程中的表态，听上去好像把石破茂所谓的“北约”说成是针对中国，但这是竞选中的语言，不是政策。我们还是要看他是如何推动政策的，是否会继续推动美、澳、日、印四国联盟。

　　明年日本大选仍具有很强不确定性

　　中评社：菅义伟当选首相，这对明年的日本大选结果会有多少影响？

　　刘江永：这要从两个方面来观察。第一，看菅义伟本身在内政外交方面的业绩。如果他不负众望干得很好，不排除明年在总裁选前打赢大选选战，建立真正的菅义伟内阁，但这将仍是一个依托自民党各大派系的、相对弱势的政府。第二，看日本各大派系本身权力的争夺。如果各大派系不愿再支持一个无所属的菅义伟执政，特别是菅义伟一年中没有取得什么业绩，经济没有回升，疫情没有得到控制，奥运没有召开的情况下，不排除各大派系推荐自己的候选人参选竞选。

　　现在可以看出，石破茂肯定要出来竞选，岸田文雄也不会轻易放弃。另外，麻生派和河野派也可能出来竞选，这时二阶派和竹下派的支持倾向就十分重要。因此还存在诸多不确定性。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菅义伟作为首相，是有解散众议院提前大选的权利的，但是如果得不到各大派系的支持，在他立足未稳又没有政绩的情况下，贸然解散众议院大选可能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

　　而且，现在很难判断，日本民众因为疫情的防控和生活质量下降，对自民党的满意程度。在野党已经做好了随时解散众议院，举行大选的准备。最近立宪民主党也和其他政党合流，形成了具有150人国会议员的第一大在野党。所以未来的大选我认为很难，一旦进行大选，假设自民党仍然可以作为执政党获胜，但未必能维持现在这样一种略微占有2／3以上绝对优势。这种情况下，修宪就更加困难。

　　所以我认为，这可能是安倍或者说细田派在这个问题上相对慎重的一个原因。至少现在自民党各大派还没有就菅义伟马上支持解散众议院进行大选形成共识。菅义伟本身是一个比较稳重、内敛、务实的首相，所以他尽管可能有长期执政的想法，但还要协调各大派，不会擅自行使解散众议院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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