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学通：美中两极世界不会处于末日战争边缘
中评社华盛顿12月18日电（记者 余东晖）中国知名国际关系专家阎学通在美国权威外交杂志上撰文指出，美国霸权的冷战后过渡期已结束，两极分化必将回归，中国将扮演初级超级大国的角色。美中两极的世界不会是处于世界末日战争边缘，而会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不稳定的和平时代。中国不是要取代美国，仍将尽力避免与美国公开对抗乃至发生战争。
美国《外交事务》杂志2019年1／2月合刊推出“谁将掌管世界？美国、中国和全球秩序”的主题。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阎学通题为“不安的和平时代－－分裂世界中的中国力量”（The Age of Uneasy Peace Chinese Power in a Divided World）的长文，作为其中4篇主打文章之一发表。
两极世界回归
文章开首阎学通即指出，彭斯最新针对中国的讲话被解读为中美新冷战的前兆。这种历史类比虽具有误导性，但很流行。这种比较包含一个核心真理：美国霸权的冷战后过渡期已经结束，两极分化必将回归，中国将扮演一个初级超级大国的角色。中国崛起使中国在一系列利益相违的问题上与美国发生冲突，这一过渡将是动荡的，甚至可能是暴力的。但随着华盛顿逐渐从一些外交和军事行动中撤出，北京方面并没有明确的计划来填补这一领导真空，并从头塑造新的国际准则。
阎学通认为，美中两极的世界不会是处于世界末日战争边缘的世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未来的雄心远比西方外交政策机构通常认为的要小。中国不是要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超级大国。中国外交政策在未来十年将主要专注于保持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的必要条件，这可能会推动中国领导人与美国和主要盟友避开公开对抗。即将到来的两极分化将是美中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不稳定的和平时代。双方都将加强军事力量，但在紧张局势升级为全面冲突之前，仍将谨慎管理。北京和华盛顿将在经济和技术领域展开竞争，而不是通过对立联盟来争夺全球霸主地位。
阎学通同时认为，美中两极分化很可能意味着在严格的经济领域之外的持久多边主义的终结。由于西方民族主义者的民粹主义与中国对国家主权的承诺相结合，曾经是自由国际主义标志的政治一体化和规范设定将没有多少空间。
中国到底要什么？
阎学通表示，中国在世界舞台上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不仅与中国自身的经济崛起有关，也与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放弃全球领导地位有关。特朗普主义的全球影响已经以几年前似乎不可想象的方式，把一些国家推向中国。中国政府最优先考虑的是建立在自由贸易基础上的自由经济秩序。美国的关税可能会带来阵痛，但这既不会改变中国政府的根本动机，也不会预示着中国将总体放弃全球自由贸易。恰恰相反，由于中国的出口对其经济和政治成功至关重要，人们应该预期中国政府会加倍努力，争取并保持进入外国市场的机会。
阎学通指出，鉴于中国对全球经济的这种热情，西方所称的中国“修正主义”形象具有误导性。北京依赖全球贸易关系网络，因此不愿与美国发生直接对抗。中国领导人担心，这种对抗可能会切断中国进入美国市场的渠道，导致美国的盟友联合起来反对中国。在未来几年里，中国外交政策将以谨慎而非武断或咄咄逼人为基调。中国会小心翼翼地避免与美国发生战争的紧迫问题，例如与南海、网络安全和太空武器化等。
两极世界新规则？
阎学通认为，中国领导人担心美中两极世界的战略意涵。美国领导人不愿放弃自己在全球食物链顶端的地位，可能会竭尽全力避免不得不迁就中国。北京并不急于成为华盛顿担心和嘲笑的唯一对象，他们更愿意看到一个多极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其他挑战迫使美国与中国合作。不幸的是，今天可能迫使两国合作的共同威胁清单很短。
更糟糕的是，一些潜在的冲突点仍然存在，其中最主要的是台湾。北京和台北之间本来就很紧张的关系近年来恶化。台湾现政府质疑“一个中国”原则，可能会推动“法理台独”。然而，台湾“独立公投”可能触动北京的红线，并促使北京采取军事行动。如果美国以帮助台湾作为回应，很容易演变成一场美中之间的全面战争。为了避免这种危机，北京方面决心通过政治和经济手段，将任何“台独”愿望扼杀在萌芽状态。
阎学通指出，中国在处理巩固国际秩序的准则时，重点有所不同。一个更强大的中国将推动在国际法中更加强调国家主权。目前中国仅仅是发出信号支持自由经济秩序，而不是更多的政治一体化。北京仍然担心外来干涉，特别是涉及香港、台湾、西藏、新疆、新闻自由和网络监管等问题。因此，中国认为国家主权，而不是国际责任和准则，是国际秩序应立足的根本原则。即使在未来10年成为一个新的超级大国，中国也将奉行比美国在其权力巅峰时期更少的干涉主义外交政策。
阎学通预期，中国影响力的增强，可能还会带来一些尝试，以推动借鉴中国古代哲学传统和治国方略理论的世界秩序愿景。有一个词在北京流传甚广：“王道”。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观点，即中国是一个开明、仁慈的霸权国家，其权力和合法性来自于它满足其他国家安全和经济需求的能力。作为交换，它们必须默许中国的领导。
两极性在实践中
考虑到核升级的长期阴影，阎学通认为，中美之间发生直接战争的风险仍然很小，即使两国之间的军事、技术和经济竞争加剧。双方建立更有效的反导防御系统的努力，都不足以使它们完全不受核反击的影响。然而，不能排除代理人战争，也不能排除较小国家之间的军事冲突。事实上，后者可能会变得更加频繁，因为这两个超级大国的克制可能会鼓励一些较小的国家用武力解决当地冲突。
在经济领域，出口驱动型经济体，如中国、德国和日本，将确保建立在自由贸易协定和世界贸易组织成员基础上的全球自由贸易体制的存续。在全球治理的其他问题上，合作可能会停滞不前。即使未来的美国政府再次推动多边主义和国际准则的制定，中国作为一个初级超级大国的地位，也将使美国难以维持以往的强大领导地位。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和安全利益的冲突将阻止北京和华盛顿共同领导，但两国都没有足够的经济或军事实力独自领导。中国对国家主权的强调，加上西方社会对全球主义的回避，将对多边主义构成额外打击。
阎学通分析，与冷战期间盛行的秩序不同，美中两极秩序将由灵活的、具体问题的联盟来塑造，而不是僵化的、按意识形态划分的对立集团。因为美中战争风险小，双方似乎都不愿建立或维持一个广泛且昂贵的联盟网络。中国仍然避免形成明确的联盟，美国也经常抱怨盟友搭便车。此外，双方目前都无法提出一个宏大的叙事或全球愿景来吸引国内的大多数人，更不用说吸引许多国家了。
阎学通相信，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美中两极不会是意识形态驱动的、事关全球秩序根本性质的生存冲突，而将是一场围绕消费市场和技术优势的竞争，在有关贸易、投资、就业、汇率和知识产权的规范和规则的争论中展开。大多数国家不会形成明确界定的军事经济集团，而是采取双轨外交政策，在一些问题上站在美国一边，在另一些问题上站在中国一边。
最后阎学通指出，世界走向两极进程的根本驱动力——美国和中国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始经济和军事影响力，将在未来十年进一步巩固北京和华盛顿作为两个全球大国的地位。美国是否从“特朗普热”中复原，再次领导推动全球自由主义，对最终的后果影响很小。两国战略利益相悖，但他们势均力敌，使得中美两国无法直接挑战对方，解决明确的霸权之争。与冷战期间一样，双方的核弹头将防止代理人冲突轻易升级为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直接对抗。更重要的是，中国领导层敏锐地意识到中国从现状中获益，就目前而言，现状是中国持续经济和软实力扩张的首要条件之一，并且将避免在短期内将这些利益置于危险境地。因此中国领导人会努力避免在已经不安的西方国家首都拉响警钟，而他们未来几年的外交政策将反映出这一目标。预计紧张局势和激烈竞争会重现，但不会陷入全球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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